这次回到老家，一如既往继续打扫卫生。

　　打开门，放下行李，就开始认真收拾整理父亲生前居住的房屋，登高爬低翻天覆地，从门到窗从卧室客厅到厨房用抹布和拖布履行而过。

　　拉开沙发扶手下隐藏的抽屉，发现有块橘色的面料，看起来很是鲜艳，于是好奇地抖擞开来思忖良久赫赫惊觉，原来竟然是挂在客厅连接阳台处的窗帘布料的样品。

　　但是，眼前的这块布条与客厅通往阳台的两幅垂地窗帘的视觉效果却已判若云泥迥然不同。经过反复拉伸回缩与十几年的和光同尘，挂在朝南向阳之处的窗帘已经褪色很多。

　　拉出抽屉，继续翻找。我的身份证复印件、以我的名义与装修公司签署的施工协议、采购主辅材料的单据、置办家具家电窗帘五金的付款单层层叠叠地呈现出来。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与这套房子有关的合同、对账单和发票，而父亲都已经悄悄地分门别类归纳得整整齐齐。

　　彼时，这套房子刚刚交付钥匙，年近七旬的老父亲兴高采烈地乘坐城际列车从老家到北京。要了我的身份证彩色复印件，父女二人认真讨论了装修风格、家具购置的设想以及总体预算，父亲还特别仔细地描述了毛坯房的大概状况。因为我必须朝九晚五地到单位上下班打卡，肯定没有时间跟着他老人家回到老家料理装修事宜，所有关于新房子事宜的林林总总都拜托父亲代劳。

　　简装与低奢，出身地主富农钟鸣鼎食之家的老父亲大概秉承着家族的记忆和祖辈偏好选购了相对考究更加厚重的实木家具，颜色基本遵循我们儿时所熟悉的亮色，哈佛红与橘色系。客厅沙发的木质框架与茶几是哈佛红、餐桌的颜色是偏暖的调子接近橘色，桌面上镶嵌着闪闪发光的金色条线。

　　天才的父亲真不愧是年轻时亲手刨制过家具的匠心独运，他选择客厅与阳台连接处的窗帘颜色与餐桌为同色系、同风格，相互呼应，相辅相成。

　　忙了大约半个小时，天色就渐渐暗了下来。中午与阔别久违的堂姑婆家内侄即我的表兄以及中学发小儿同学雅聚小酌，微醺之后归来放下行李就跌跌撞撞地挽起袖子开始干活，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

　　打开灯，把所有的单据协议梳理整齐，然后再次仔细辨认比较从抽屉搜出的布头面料与实际产品窗帘的质地颜色，虽然系出“同宗”但是左手上样品布小片被藏在尘封的抽屉，右手上的窗帘却在凡尘的阳光月色以及风吹日晒间度过了十余年，而今色差与质感早已经大相径庭。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左手的仍然鲜艳灿烂宛若新生，右手的已然历经岁月的阴晴圆缺而显得黯然失色。从新鲜开始然后渐渐地蒙尘的日子，我想象着父亲是如何在这套房屋慢慢地静静地守候，耐心地等待我带着孩子在过年过节之际能够回来与他阖家欢乐。

　　耄耋的老人家，是怎样每天上上下下五层步行楼梯，买菜、做饭、拖地、洗衣，然后就是等待，从阳光偌大的玻璃窗眺望我和女儿的迢迢归来。我是多么懊悔啊，早知有一天父亲会永远地离我而去，为什么不多回来陪陪他老人家呢？

　　一直以来的这些年，一直这样笃定地认为宽容豁达的父亲一定会长命百岁。所以，我总想着未来有的是足够时间，等孩子再长大些等工作再好些再功成名就些等收入再多些财务自由些的时候再多回来长居不晚。

　　怎能料到，母亲英年早逝之后的这次告别，仍然还是那句子欲孝而亲不待。

　　橘色灯光下，我认真欣赏着父亲当年亲自置办选购的客厅窗帘，浅橙色和浓橘色相隔并且之间有金色丝线镶嵌其中，若有若无的织锦花朵每片花瓣花边上，也都若隐若现镶嵌着细细的金线织锦的边儿，让人情不自禁想起那部曾经很火的电视连续剧的名字《金粉世家》。

　　不仅母亲，父亲也是用橘色粉色这样的暖融融的调子来疼爱女儿的。前年春天的某个晚上回家，忙里忙外的父亲为我和女儿从柜子里搬出一条蚕丝被，粉粉的纯棉被罩非常柔软，就说我们北京的被子也需要这样被罩。没想到，一个多月再次归来，父亲竟然已经从集市上选购了两款，就是那种浅浅粉色间小碎花纯棉。

　　去年的中秋节归来时，他摇着轮椅在老宅附近的十字路口等我，父亲仲春之际为了方便活动已经从楼上搬到平房居住。我们在街边餐馆的排档吃着小笼包，边与父亲喝汤喝茶边商议，如果老宅基地的房子重建完工之后，就把楼上这套房子里的侄女儿与弟妹们东西搬过去，然后重新粉刷粉刷房子，顺便把窗帘也摘下来充分清洗清洗。

　　这样，房子简单翻新清理后，父亲就可以春秋季节住回新盖的老宅，冬夏季节搬到可以集中供暖和有空调的楼上。

　　他老人家悠悠地说，窗帘布恐怕在洗衣机一搅就酥了。父亲指的是面料经过水的洗涤会变得经纬线不均匀，怕洗坏了。我说，那咱们就重新换换窗帘呗，还选橘色粉色。

　　记得，我少年时，大概是小学三、四年级期间亦有件同色系泡泡袖衬衫，是母亲用家里刚刚添置的新缝纫机亲自缝制的。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而我，归来的是太迟了……（张闻素，《素描碳中和:构建气候经济体系的拼图》书籍作者）